“我曾经对一切满怀希望……但是现在却如此绝望,如此愤怒,如此无力。”
这段话出自一名自称武汉大学毕业生的网络日志。短短几天,这篇日志就在网上受到高度关注,一些大学生网友认为,日志写出了自己的心声。
为什么这么多高学历青年感到“无力”?我们社会应为此做些什么?带着这些疑问,中国青年报记者近日对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张静进行了专访。
部分高学历青年感到不满,是因为结构性失位问题
中国青年报:一些大学生对社会现实感到无力,原因是什么?与收入差距越来越大有关系吗?
张静:收入差距只是造成部分人不满的原因之一,但它解释不了问题的全部。例如,有的国家收入差距不小,但社会依然稳定。所以,在分析高学历青年群体的不满和无力感时,需要注意更深层的结构性因素。
中国青年报:“结构性因素”具体指什么呢?
张静:具体含义就是部分高学历青年,在现实中遇到了结构性失位问题。
在一些长期稳定的社会中,正常情况下一个人一旦考入大学,他未来的收入如何,能进入什么样的社会阶层等后续发展路径,都能基本确定。这种能看到未来的确定性,我们称作预期稳定和未来结构进位的吻合,在宏观上维持着社会稳定。
但现在的情况是,很多高学历青年毕业后,在社会中的实际遭遇和原先对自己身份、收入、职业等方面的预期之间,出现了不小的差距,不确定性增加。
一些大学生曾寄希望于通过上大学改变社会身份,但拿到文凭后却发现,自己还是落入了体力劳动阶层,而这正是他们竭力要避免的结果。
这种预期和现实之间的巨大差距,使不少年轻人感到事业前景不明朗,因而产生焦虑和不满。
中国青年报:为什么您确信这一点?
张静:很多已有的数据都从侧面印证了这个问题的存在,我们也可以从四处蔓延的事业焦虑气氛中观察出来。
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2010年3月对2307名在校大学生的一项调查显示,关于最愿意去就业的单位,43.1%的受访者选择国有企业;关于最愿意去就业的地区,47.9%的受访者选择省会城市;关于自己的职业目标,45.9%的受访者选择领导者或者管理者。可见,不少高学历青年群体对自己的未来发展都有很高预期。
其他机构对大学生的调查还发现,过去几年大学生就业有两个明显趋势:一是就业单位越来越基层;二是就业城市越来越向非中心城市转移。
由此可见,大学生的实际就业状况与对未来的高期望,形成了强烈反差。
大学专业设置与社会需求脱钩会从根本上加剧就业难
中国青年报:您认为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部分高学历青年的结构性失位问题?
张静:从长远来看,文凭教育理念、社会结构变迁都可能加速上述现象发生。但就近期而言,这个问题与教育政策有关。前几年大学扩招,我们培养出了很多高学历者。当然,扩招能让更多年轻人享受高等教育,这也是社会发展趋势,但教育产出需要和社会结构相吻合,与社会需求保持一致。
大学专业结构的变化明显滞后于社会需求的变化,大学专业设置常年无法对社会需求作出反应,就是不正常。
从教育部发布的常规统计数据中可以发现,高校文科专业的就业率与高校内部专业结构之间,相关性非常低。就业率很低的专业没有及时缩招或调整,反而存在继续扩招的现象。
以师范专业为例,2005年到2008年本科就业率较低的文学专业,2008年入学的在校生比例仍然排在各专业的第一位。大学专业设置与社会需求脱钩,从根本上加剧了大学生就业难。
另外,能给人安身立命之技能的初中级职业教育,发展非常欠缺。我们系里曾有一个博士后,是新疆一家企业的主管。他告诉我,想到他们那里去工作的大学生、研究生不少,但他们企业不需要,而迫切需要的技工却很难找到。
可见,我们的高等教育产出很多,但“产品”不对路,培养的许多人才在现实中没有市场。这就从客观上影响了大学生的就业状况。
中国青年报:这很正常啊。大家辛辛苦苦读了大学,毕业后却只能做技工,肯定不符合大多数人的心理预期。
张静:这和教育过于追求文凭,轻视技能培养的传统有关。这一点也影响了大学生的就业心理。
我们有很强的“文凭社会”文化。在人们的传统认识里,文凭是一个人职业、阶层、社会地位的最主要标志。普通人可以通过拿到高文凭来改变自己的未来。这种改变,不仅仅是指经济收入上的提高,还包括身份认同、职业准入、政策特权和社会声望等多个方面。
社会发展到今天,“文凭社会”的文化传统对当下大学生就业心理的影响,丝毫没有减弱。大家普遍认为,上了大学,拿到了较高的文凭,就应该对应地进入以脑力劳动为主的职业阶层,获得较高的社会地位,摆脱基层社会。
所以,大学生一旦没有“正常”就业,而是去卖猪肉,做掏粪工,或下乡务农,都会成为新闻。人们从心里认为,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,正常的职业就不应该是这样。